“这天渐渐热了,冰块也紧俏得很,你来得快,倒也能为我省下不少银子。”汪仁缓缓站起身来,一面指了边上站着的小六说,“喏,带小七下去转转,这都好些日子不曾回来了。”
小六垂眸应是。
小七却没吭声,只看向谢姝宁,见她微微一颔首,这才转身跟着小六一道下去。
汪仁在廊下看着这一幕,心里倒是满意。跟了哪个主子便该听哪个的话,若跟了新主还时时以旧主为先,这样的下属,不如不要。他向来对自己辨人的眼光十分得意,这回小七的做派,更显得他当初不曾挑错人。
他嘴角不禁微微一勾,露出个淡淡的笑意,正要亲自带着谢姝宁下去,却见她蹙着眉头面沉如水,不由也跟着皱眉,道:“还没烂呢,皱什么眉。”
这话一出口,他便不禁懊悔了起来。
明明心中想说的话是人死不能复生,节哀……怎么一到嘴边就成了这样。
汪仁心里不觉涌上几分尴尬,别过脸去轻咳了两声,放缓了声音同谢姝宁说道:“罢了,去看一眼也就是了。”略微一顿,他紧接着又道,“丑得很,看多了难免夜里睡不安生,噩梦连连。”
他知道这事瞒不住谢姝宁,她迟早都会知道。一开始,他便有意坏燕淮的事,而今燕淮殁了,便不必他再动手,根本就是老天爷都觉得这二人不合适。汪仁接到消息见到尸体时,面上忍不住露出了笑容……
不过这会他见到了谢姝宁,这心底里不免还是有些担忧隐现。
若她当着自己的面放声大哭可如何是好?
他想要说上几句劝慰的话,可话一到他嘴边就变了味。
“噩梦”两字话音方落,谢姝宁的脸便黑了。他看得分明,暗道一声不妙,立即闭紧了嘴,噤了声,只沉默地带着谢姝宁往底下走。
天日渐热,尸首若摆在寻常屋子里,饶是边上搁了冰块,也免不了要腐败。好在东厂地底下还有一层,石牢阴冷,仵作验尸的房间便也安置在了下头。
石阶狭长,汪仁走在前头,跟在他身后的谢姝宁一直默不作声。除了一开始行了个礼唤了声印公之外,竟是连一个字也不曾说过。
汪仁心里隐隐有些不是滋味,想追着问问宋氏这些日子可好,南下的事可又都准备妥当了,但见谢姝宁是这幅模样,他又觉不便发问。左右他也已做好了晚些时候南下的准备,只等将这些琐事收拾妥当便启程动身。他已经厌了宫里头的那些人,也厌了那些乐子。小润子是他一手调.教出来的,而今早已能独当一面,他手上的那些权,尽数丢给小润子也无妨。
过了这么多年,时至今日,他反倒只想寻座两进的小宅子住下,闲来无事晒晒太阳种种花,可不美哉?
他沿着石阶一道道往下走,心里反反复复琢磨着该种些什么花,养上多少条鱼才好,不妨谢姝宁忽然出声,他脚下步子一顿。
“那具尸体本就摔得厉害,即便一路快马送回京都,至今日也已一连过了多日,哪怕用冰块镇着,恐怕也已经腐败,辨别不出模样了。”
汪仁听得一怔,徐徐转头看她,居高临下站在他身后石阶上的少女面若霜雪,语气平静得古怪。
他等着她哭呢……
“东厂的仵作,识修容之术。”他回过头,继续缓步往下走,“虽不至栩栩如生,勉强却也能辨别。”
谢姝宁的声音蓦地轻了些,幽幽地回响在地道里,“是吗?”
汪仁定住脚,反手递了片姜给她,道:“若连这点本事也无,要他作甚?东厂可不养吃白饭的人。把姜片含在舌下。”
尸体腐烂散发出的气味,即便隔着层层布料也依旧能闻到。因而先熏艾,后以姜等物祛味,必不可免。谢姝宁接过姜片的手指情不自禁地轻轻颤抖着,昭示了她冷静的面容下藏着的惶恐跟担忧。
她见过死人,可已然开始腐败的尸体,却还是头一回见。
更何况,她马上要见到的那一具,极有可能真是燕淮。
她一把将姜片塞入口中,含在舌下,随即紧紧咬着牙关开始跟汪仁汪里头去。
汪仁站在门口,却似乎迟疑了下。
他素来爱洁,连手摸了墙都得回头洗上个十数遍,这会却要往停尸房里走……
然而迟疑了只一瞬,他便先谢姝宁一步,踏入了门内,随后侧身来看她,道:“眼下收手,还来得及。”
又不是什么宝贝,能不看便不看。
汪仁在心里小声腹诽着,但手上动作却没停,啪嗒一声轻响,便将灯点上了。
谢姝宁屈膝行礼,沉声道:“多谢印公。”
也不知是谢他关切,还是谢他放行让她入内相看。
总归是道了谢,汪仁听着便觉受用,错开两步让她入内。
停尸房四角皆燃了明灯,照得一室亮如白昼,只静谧得骇人,落针可闻。
谢姝宁屏住呼吸,蹙眉敛目,快步走到屋子正中蒙着白布的那具尸体跟前。明亮的光线打在她脸上,落下深深浅浅的阴影。
汪仁倒站得远远的,见她飞快走近,不由愣了下,随后游目四顾,将周围的人皆打发了下去。他到底还是怕谢姝宁会忍不住失声大哭,姑娘家难免面皮薄些,若叫旁人瞧见了日后想起来保不齐要窘迫。
“看一眼便走吧。”他不敢大口呼吸,因而说话的声音也放得极轻,近乎耳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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